青松永记万山情
——追忆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李仁堂
15年前,我有幸与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李仁堂相识,此后又在京与其多次谋面。他的人品和艺德给我留下深刻影响,至今仍难以忘怀。

一
1994年初冬,我作为白山电视台95年春节电视文艺晚会的总导演,根据晚会设计,须去北京拍摄一组长白山籍名人给家乡人民拜年的镜头画面,以便穿插在片中播放。于是我带领摄制组三名同志来京并到李仁堂家中进行拍摄。 当时李仁堂的家位于西三环学院路南边的一片建于八十年代的住宅区里。当时电话约定下午一点到他家拍摄,但因当天我们计划是上午在当代著名仕女国画家薛林兴(他也是长白山人)家拍摄,由于薛林兴除采访外要拍摄的获奖作品很多,所以从上午一直拍摄到下午三点才结束,其间午饭都是在他家吃的。结果我们离开他家到李仁堂家时已是黄昏时分了。这迟到如此长的时间,使我坐在车上感到惴惴不安,总觉得初次与李老相约,我们竟然如此不守时,真怕他生气不再配合我们的拍摄,因为人家毕竟是当下中国影视界的大腕儿,知名的“百花”和“金鸡”的双奖得主啊。当我摁响门铃之后,开门的是李老的夫人祝瑞玉阿姨。果不出所料,祝阿姨说道:“啊呀,你们咋才来呀?”我闻听当即连声道歉。没想到祝阿姨一边将我们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对我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不知道,老李他看到天色已晚,你们肯定得用灯光拍摄,他怕家里的电表保险丝太细,找楼下的电工刚换上大号的保险丝,他送电工回家去了。” 我环视李仁堂的家,感觉十分清贫和简朴。这不到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根本就没搞任何装修,室内仍是白灰墙和水泥地面,不大的客厅里靠墙立放的是老式的一排壁柜,窗前圆茶桌上放着一台二十一寸的黑白电视机。唯一让人眼睛一亮的是玻璃门的壁柜上边,摆放着他从艺数十年荣获的大小不一的十几尊闪着光亮的获奖工艺瓷瓶和镀铬的金杯。 我们正和祝阿姨说着话儿,这时只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我一眼就认出正是那位电影《青松岭》中的“万山”大叔。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粗毛线编织的圆领毛衣,里面的咖啡色衬衫的领子就翻在毛衣的领口下边。我赶紧迎上前去,一边握手问候,一边向他表达没能按时来的歉疚之意。李仁堂听完我的解释,爽朗地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咱们都是同行,我最清楚导演的要求,画面拍不好是不能关机的。反正今天我也没事儿,只要你们不累,晚上加加班也是可以的嘛!”听他说罢,我这心里真是踏实了。李仁堂朴素,随和,亲切,没有丝毫的大明星的架子,这是我对他的第一感觉。于是,我将晚会的拍摄台本递给了他,李老接过,对我说:“好好,我这就去准备一下。”说罢,径直向书房走去。他走进书房后,蓦地回身手指着老伴吩咐道:“你快备茶和洗水果去,这家乡的客人可要招待好啊。”说罢将书房的门关上了。 一边的祝阿姨见状,对我们解释道:“老李就这么个脾气,看东西时从不让人在身边。他说有人在旁边他心不静。”说罢,她打开了话匣子,向我们讲起了李仁堂从艺的往事——

李仁堂,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原籍山东诸城郭家屯镇,1930年生于吉林省长白山区的抚松县。1947年春“四保临江”战役胜利之后,离家去北京读书。1949年毕业于北京通州潞河中学,后参加热河省委文工团(后改名河北省话剧二团,承德地区话剧团)。1974年因演出影片《创业》而引起影坛注目。1975年任河北省话剧院演员,后任副院长。并曾任河北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1980年因在影片《泪痕》中扮演朱克实,获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和上海电影文汇奖最佳男主角奖。 祝阿姨说,她与李老都是长白山区生人,这老头子和东北的男人一样,就是脾气有些倔,但做事就是认真。比方说他刚刚获1994年度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男主角奖的影片《被告山杠爷》说吧,只要他接了戏,他就一人在那书房里,把那本子反反复复地不知看过多少遍。凡是有他的戏的地方,都标注了他对当时角色的内心、外在表现的分析及表演提示。有时写几句话,有时写好几页纸。那怕只是一场有他几分钟或几秒钟的戏,他都是经过认真揣摩、细致把握的。 在李仁堂家里,我们和祝阿姨闲谈了不到30分钟,这时书房的门开了,李仁堂走出来将看过的台本还给我,对我笑着说:“导演,我看可以开机了。”于是,我们便在客厅架好机位,打亮镁光灯,李仁堂坐在摄像机前的沙发上,面对镜头开始叙说乡情:“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1995年新春佳节来临之际,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长白山人,真想此时离开京城再回我抚松县老家,去看看家家门前高挑的红灯,去喝一口老烧锅的白酒,去村头听几声大秧歌的喇叭声啊!” ——短短的五分钟开机摄录,李仁堂声情并茂,一气呵成,感情真挚,催人泪下!我和在现场的摄录人员屏心静气,听之观之,都被其感动地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这就是老艺术家的深厚功力啊。至此,我与李仁堂有了日后的多次交往,虽然每次相会时间不长,但彼此却结下深厚情谊。一句话,这老头儿人缘不错。当时流传电影界有三大书法家,唐国强,李仁堂,许还山。果然,李仁堂的书法艺术非同一般。拍摄之余,我们纷纷向李老讨要墨宝。李老也毫不吝舍,回到书房铺开宣纸,挥笔点墨、欣然提笔,满足要求。当时我想请李老赐一幅“难得糊涂”,但他说,你还年轻,此字不宜。我刚才看完你写的这晚会编导台本,写得蛮好,有创意也有想法,我还是送你一幅“神韵”吧,做艺术这行,我们都要有这个追求啊! ——是的,李老给我写的这幅题字,我珍藏至今。
二
一提起李仁堂,人们会自然想起他主演的一些影片:《青松岭》、《创业》、《泪痕》、《元帅之死》、《子夜》、《如意》和《被告山杠爷》等,想起他在银幕上为我们塑造的万山大叔、华程政委、被迫害致死的贺龙元帅、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和不懂法的山杠爷等等人物形象。他最早塑造表演最自然的人物形象是农民,而塑造最多最有风采的是华程、朱克实等干部形象。 1973年李仁堂应邀再次来长影,在反映大庆油田工人艰苦创业的影片《创业》中扮演政委华程。这是一位工业战线党的领导的典型形象。李仁堂精心准备,潜心创作,调动他所有的艺术积累,把华程身上集中的我党优秀干部的特有素质鲜明生动地表现出来。对群众来说,华程的形象,在严寒中他是烈火,在困难中他是力量,在挫折中他是信心,在前进中他是灯塔;华程的形象是我国工业战线万千领导干部的典型代表。李仁堂血肉丰满地塑造了华程的形象,为影片增添光彩,赢得了观众热烈称赞,从此一举成名,成为我国影坛著名演员。

1975年李仁堂调入河北省话剧院任演员、副院长。1977年,他在峨影拍摄的揭露“四人帮”的影片《十月的风云》中,塑造了某兵工厂厂长何凡的形象。1980年在北影拍摄的《泪痕》中,成功地塑造了深受人民爱戴的勇于向“四人帮”恶势力作斗争的县委书记朱克实的形象。李仁堂的表演,情真意切,挥洒自如,动作富有个性,从外形到气质,都令人信服,为此他在当年荣获了第三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和《文汇报》文汇电影奖最佳男主角奖,这是众望所归。 李仁堂一向注重生活积累,每创作一个角色,他都坚持重新深入生活。拍摄影片《创业》,他一到大庆,即深入井场,千方百计地同工人干部接触,抽空阅读大庆石油会战的材料,多方寻找当年会战的“感觉”。他拍摄《泪痕》,为把握县委书记朱克实的外形气质,走访了山西五六个县,同十来位县委书记一起生活多日,从而把握了县委书记的性格特点。因此,他塑造的华程和朱克实,都有深厚的生活基础。 李仁堂从艺数十年,一向注重演员的基本功。他的台词动作性强,表现力丰富,节奏鲜明,声音悦耳动听。《创业》和《泪痕》里的大段台词,都说得铿锵有力,绘声绘色,成为他塑造人物的有力手段。然而,说起自己的从艺生涯,李仁堂却说自己压根儿就没曾想过要入这一行。他说,一开始,我根本就不是个当演员的材料。上中学的时候,我连歌曲都不喜欢唱,就别提什么表演了。1949年,我中学毕业,本来是想报考医科大学的。后来,我参加了八路军晋察冀边区文工团,在文工团里我也没当演员,只是干些零活当当杂工。一次偶然的机会,剧团准备下乡给农民演出《刘胡兰》,在剧中扮演政委一角的演员临时有事,不能去了,可把大伙急坏了。哎,都说救场如救火,这时有人说李仁堂正闲着没事,就让他给临时客串一下吧。就这样,赶鸭子上架,我临时当上了“政委”,这就是我演艺生涯里的扮演的第一个角色。没想到,等演出结束以后,全体党员都要求我留在演员剧团,说我有天赋,是块当演员的料。其实,我真的不情愿当演员,可没办法,总得服从组织决定吧。再说做一名革命文艺工作者给农民演戏,也是一项很光荣、很神圣的事业嘛。个人服从组织,就当演员吧。可以说是革命的需要,把我拉到文艺战线里来了。我干上表演之后,没学啥门子理论。我只认准一个理,向生活学习,生活是我的大学。演员在镜头前的表演,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音容笑貌都是具体的,因此你应当尽可能地接触到与剧中人物相近似的活生生的人,亲自感受他们的思想火花、情感波澜、脉搏跳动、言谈笑语、行为举止。演员可通过研究剧本理解人物,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途径,就是深入生活。演员对人物只有理性的分析理解和一般的感受是理解不深也是演不好的,他需要从生活中获取对人物直接的感受体验。可以说,演员生活经验的多少、生活阅历的深浅是创作人物的决定性因素。否则,你如果对自己所塑造的人物不熟悉,那就没办法演了。即便是演出来也是虚假的,没有说服力的,更谈不上真实感人了。退一步讲,不深入生活也可以,但是你必须要有足够的生活积累,必须要熟悉这方面的生活,越熟悉越好。我演《青松岭》,就是因为我对北方的农民生活太熟悉了,我学赶大车,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了甩好那“三鞭子”,手磨出了血泡,每天都要练的,很苦的。在戏中,我迎面去拦截惊马,结果让马给撞倒了,住了半个月的医院。拍《创业》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曾经两次去大庆体验生活,总共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大庆我同工人们一起劳动,自己拿起大吊钳干过,看过工人是怎样冒着零下三十度的严寒、穿着背心裤衩奋不顾身地抢救井喷的动人情景,这些亲身感受让我在拍电影时能够抒发出真挚的感情。在“我不趴下”一场戏里,华程政委讲到秦发愤时这样说:“老周啊,散会以后你把我的椅子搬走,给秦发愤同志放在柴油机旁边,有空让他坐一坐。”这普通的话语倾注着多么深厚的阶级感情。应该说“华程政委”的成功与我长期的生活积累和深入生活的工作作风是分不开的。

对自己扮演过的角色,李仁堂多次说过,他最喜欢的是“山杠爷”,因为他以前在表演时还有些话剧表演的痕迹,而“山杠爷”则是他几十年表演经历和人生体验的一个总结。据《被告山杠爷》的年轻导演范元说,他导演的这部获奖影片是他从影的处女作。此片能获奖,李仁堂功不可没。 范元说,李仁堂身上有许多长处,我印象较深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对艺术精益求精;二是生活十分简朴。李仁堂自从接了这部戏后,十分注意研读剧本,掌握相关知识,尽可能接触实际生活。尽管我很年轻,又是初次导戏,可他没有架子,对我也很尊重。我让他与剧组演员对戏,他总是认真地去完成,从不向我提出任何条件。我曾经几次看过他手中的厚厚的分镜头剧本,其所改之处更注重于生活化的表演,主张贴近实际、表演要细腻流畅,真实感人。剧组因天气不好停机的时候,我曾与李仁堂闲聊。我问起此片的表演风格问题,他坦诚地谈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不同的戏和不同的角色体现在表演上当然不同,但是同一出戏同一个角色在表演上应该不会有过大的差别。他主张把握角色应该尽量与社会生活中的那个人接近,这样观众才可以和愿意接受。他还真情地向我表示,你放心,剧本写的这么好,我一定要尽心尽力来演好。当时60多岁的李仁堂患有糖尿病,风湿性关节炎又比较严重,拍戏的时候需要克服许多困难。我注意到,只要一开机,原本跛腿的他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根本看不出腿有不适。通常一个镜头要拍两、三条,一旦通不过还需要多拍好几回,可李老再苦再累也没有半句怨言。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给剧组提出一些好的建议,许多被我和制片人采纳。可以说,《被告山杠爷》这部片子,是李仁堂的表演生涯中具有里程碑地位的一部作品,也是我最满意的一部片子。
三
李仁堂从事表演艺术四十余载。国家一级演员、电影表演艺术家;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理事;中国电影家、戏剧家、书法家协会会员。他曾因电影《如意》和《被告山杠爷》两部影片中担任主角而两次荣获电影“百花”奖和“金鸡”奖。1994年被评为“中华影星”表演成就奖和“世纪影星”中国电影百年世纪奖。他说,回顾我一生走过的艺术道路,我没有上过大学,也没学过表演专业。我就是靠实践,靠摸索,所以说生活就是我取之不尽的艺术源泉。 1990年李仁堂从一线上退了下来。之后十二年间他仅接过屈指可数的四、五部戏。其中《被告山杠爷》是在1994年拍摄的;1999年为庆祝建国50周年,他接拍了一部《九九艳阳天》;2001年春节后,他去深圳拍一部叫《绝对权力》的电视连续剧,他在剧中扮演一个老省委书记,这也是他退休之后至到去世参与拍摄的最后一部剧。他说,我接戏少的根本原因,就是身体吃不消了,脚关节也不好,走路快了都不行。所以尽管他的片约不断,但他都是能推就推,从不轻易答应。 李仁堂从来就是一个不爱张扬、处事低调、独来独往的人,他在北影厂只有葛存壮、于洋等几位谈得来的好朋友,但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每次开会他都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各种社会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1990年离休之后,他常说现在拍戏身体吃不消,太累了。 李仁堂的退休生活中唯一所钟爱的就是书法。他说,习练书法,可以修身养性,再说这里面的学问很深的,越写就感到难度越大,越写感到学问越深,这几千年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真是到死也学不完的。他说,我从小就在父亲的严厉监督下练习毛笔字,每天必须交两篇小楷,那时,是硬逼着自己写。上了中学以后,把这事就给扔下了。文革期间,我在剧团靠边站了。参加不了造反派,我就给人家抄大字报,每天都要抄大字报,抄了好多年,就这么一来二去,把毛笔字又捡起来了,也把自己的兴趣引出来了。因此他的书法远近闻名,其书法作品和传略已被编入《中国当代书画名家大辞典》、《中国艺术家大辞典》和《世界当代书画名家大辞典》,并且获得当代“书画名人”的称号。

2001年4月,北影厂给李仁堂重新分了一套四室两厅近二百平米的房子,他们在装修上下了点功夫。李仁堂对这新居非常满意,高兴地说:“总算老来有个安身之地了。”据李仁堂老伴祝瑞玉介绍,李仁堂和她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在河北省工商银行工作,小女儿在北影厂旅游城工作,他们跟小女儿和姑爷住在一起。他们的孙女出国留学,一个外孙子在民航当驾驶员,另一个也在上大学。李仁堂最开心的事就是到了节假日全家人团聚,这时他发给孙女、外孙们一人一百块钱,邀请他们跟自己一起“打麻将”,每逢这个时候,儿孙绕膝自得其乐,家里喜乐融融,“全北影厂哪家也不如我们家热闹”——祝阿姨说。 李仁堂20多年前就患上了糖尿病,后来又引发了心脏病,但李仁堂对糖尿病很重视,很注意治疗和保养,却忽视了心脏的毛病。尤其近一年多又破了“烟戒”,没想到最后铸成了大错。2002年6月24日,李仁堂因突发心脏病辞世于山东高青县,终年73岁。李仁堂的去世令现在少男少女的父母们感到难过,因为中国银幕上一位最正直的男子汉离开了他们。2003年春季的一天,李仁堂的夫人祝瑞玉阿姨向我泣诉了他生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2002年6月22日,李仁堂到山东省高青县参加书法展览,平生无甚爱好的李仁堂惟独痴迷于书法艺术。祝阿姨说,24日晚9时许,李仁堂在宾馆洗完澡,突然感到心脏不舒服,便给负责接待的人员打了个电话,待工作人员赶来时,发现李仁堂已倒在地上,速效救心丸散落了一地。县里立即进行了紧急抢救,但已经无力回天。 据医生讲,李仁堂死于心脏病猝发,快得甚至来不及吃药,就毫无痛苦地走了。当夜,祝瑞玉和子女以及中影集团的有关领导冒雨赶到了高青县。李仁堂的家属们要求不做报道,丧事从简,纪念活动也不搞了,在当地举行了追悼会后便进行了遗体火化。说到此处,祝瑞玉激动地说:“老李这个人一辈子不爱出风头,也不爱交际,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即然他走得是这样悄然而毫无痛苦,所以我们也希望不要再惊吵了他。” ——怀念你,李仁堂! ( 责任编辑:李铁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