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这是伪满洲国时候的事儿，那时的东北挺乱，有胡子（土匪），有伪军，有日本军队，治安是越治越乱，在欺负老百姓方面，倒是步调一致。 话说有那么一天，一辆敞篷汽车颠簸在迂回盘旋如长蛇般的山路上，初春的残雪尚未消融，干秃的老松树静立着，在眼前出现又消失，接着是桦树，是枫树，是栎树……间或有山鸡扑棱棱被惊起，也只 是才见个影儿就又疾飞而去，这一路行来除了静寂还是静寂，除了单调还是单调。
    有个叫根宝的新兵和其它十几个兵一起坐在车厢里，押送着一车的弹药。说根宝是兵，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尽管挑了最小号的军装，可穿上了还是显得肥大，人比枪也高不了多少，搂着个枪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因此，同车的人都拿这兵伢子开涮。玩笑开得再过火，根宝也不敢恼，谁叫根宝年纪最小，长得最单薄，论心眼儿，论身板儿，哪样儿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傍晚时分，车前方狭窄的山道上发现了狼的踪影——两匹个头儿不小的狼。这两匹狼的点儿也够背的，居然撞到枪口上来了。车里人的手痒痒着呢，几把枪同时瞄准了，不用谁发号施令，枪响，中弹，挣扎，倒地，一眨巴眼儿的功夫，一匹狼就已经束“爪”待摛了，另一匹似乎被打中了腿，簸着脚跳进旁边的深沟里，跑了。
    车停下来，十几个人端着枪逼近他们的战利品，根宝怯怯地跟在后面，看见地上倒着的狼，肚子老大老大，看样子再过不久它就可以做妈妈了。 “是一匹快下崽子的母狼。” “烤着吃吧。” “这冷天冻地的，升点儿火儿，暖和暖和，就手儿把晚饭吃了。” “离这旮旯不远就是罗圈河，就上河边烤吧。”大伙儿围着狼挺兴奋，七嘴八舌地很快就达成共识。 “要下崽的狼肉不好吃。”根宝小声地反对着，可没人睬他。 母狼被拖到河边，血流了一道儿，似乎已流尽，居然还没有咽气，无力地躺在河边的冰雪上，眼睛盈着泪水，可怜巴巴地样儿。根宝不忍心再看，别过头去，下决心不吃“晚饭”了。
    大伙儿倒是头一回看见狼哭，一边说着稀奇，一边却毫不留情地给狼开了肠破了腹，果然有一肚子即将出世的小崽儿，挣动了数下就纷纷死去了。火毕毕剥剥地烧着，映红了火旁这十几个人的脸，他们的刀子切割着火上的烤肉，边吃边大声地嘲笑着旁边啃干粮的根宝。 嚎——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嚎。 “看看，晚饭还没吃完，这夜宵又送来了。” 嚎——又是一声，倒是近了许多，像是夜宵等不及就自己跑过来似的。 嚎嚎嚎——一会儿功夫，到处都有夜宵的声音传来，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夜宵数量不小。
    切肉的手停住了，枪林弹雨中练就的警觉让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收了刀子，领头的喊了一声“撤”，片刻功夫，十几个人迅速离去，河边留下的只有未烬的残火和大半只烤狼。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周围的山林里闪着萤萤的绿光，像星星，却让人觉得瘆得慌。 车走了不过百十米，那些绿光就已经汇聚成一条星河奔涌向车边。 “狼——” “狼群——” 接着出现的，是一匹匹跃上车厢的狼，十几个士兵端枪射击，狼群怒吼，枪声连连。 一开始，大伙儿以为就是平常的一个狼群，多说有个二三十匹，甭说他们车里满是枪弹，就凭大伙儿手里端的家伙，也能把这群狼抄家灭族。
    后来，一梭子又一梭子的子弹打光，狼却越打越多。车后是追逐着奔跑着跳上车来的一只又一只的狼，车前是浩浩荡荡前仆后继着涌聚过来的一匹又一匹的狼。 他们不再谈笑，不再有机会说话，他们继续发出的声音，比狼嚎还要刺耳，那声音里透着恐怖，透着悲壮，更透着绝望。 狼爪拚命地撕抓着，狼牙泛着森森的白光，狼的绿眼里燃烧着幽幽的恨意，狰狞地嚎叫着，疯狂地扑咬着，恨意如熊熊烈火，让复仇的狼更加凶悍无比。 十几个人自动地肩背相靠形成一道人墙，车前的狼成片倒下。可前面的刚倒下，后面的却又猛扑上来。 不知什么人一不小心，被狼从人墙中咬着衣袖扯住，倒栽下车去，狼群蜂拥围住，很快又散开，留在地上的只剩一副白骨。
    得了这个不小的胜利，狼群被血刺激得更加兴奋，野性大发，它们涌来的数量更多，速度更猛，进攻更加惨烈。 恐惧攫住了车上每一个人的心，可每一个人又都来不及体会，人墙慢慢地被疯狂的狼群撕裂了口子，慢慢地倒塌了。 嘎吱—— 哐当—— 车停了。车窗的玻璃被击碎了，驾驶员硬生生地被拖出去，很快被交错的狼牙吞噬。 “快，咱们往砬子上爬。”一个声音嚎叫着，给仅剩的七个人做出了抉择。是根宝，这一刻，没人来讥笑他，大家反倒是十分听话地服从了根宝的决定。 砬子就在路边，离车极近，但这极近的路，却又让逃生的队伍死掉四人，损失过半。三个激战大半夜的人迸发出超人的力量，立陡的石壁，他们如猿猴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根宝手脚敏捷地爬上一棵最高的树。受了他的启发，另两个也随即上树。 四五匹狼因为他们上树的功夫停止了扫射，很快就近身了，其中一匹体型较大的公狼猛地跃起，咬住了上树稍慢的那个人的裤脚，很快就有其它的狼接续扑咬，直至从树上将人扯下，没有反抗，甚至连人的叫喊都听不到，一个大活人，很快就淹进狼群里，看都看不清楚了。
    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根宝爬到了树尖上。腿上，胳膊上有好几道血口子，钻心地疼痛，这疼痛提醒着，根宝才知道自己居然还活着。找找同伴，只剩下了对面树上的柳班副，棉衣里的棉花从无数个破洞中探出头来，血淌在上面，就着月色，说不出的诡异与恐怖。 这处古砬子地处通化县六道沟（今果松）与七道沟交界处，拔地而起，傲然独立，并不与其它的山脉相连。所以，狼虽众，却只能山下远观，砬子上没有多少可以立脚的地方，上得崖上的狼，撞击树干也好，咆哮，发怒也好，只是徒劳。两棵粗壮高大的树好好地站着，树上的两个人早在爬树时就扔了枪，双手抱树，牢牢地粘在了树上，休想再撼动分毫。 战斗转入相持阶段。 狼叫声越来越低了，似乎已无计可施了。
    平日里柳班副最能开玩笑了，可这会儿，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刚刚经历的一幕似乎吓破了他的胆。根宝苍白着脸，没有了思想，停止了思维，剩下的也只有恐惧。 相持着，相持着。狼不动，人也不动。 怪！ 山下的狼群闪开了一条路，几匹健硕的公狼抬着一个白的什么东西渐渐近了。 它们是从略略平缓的后山绕过来，速度并不快，但走得却出奇地稳。 近了，近了。 公狼们跪伏下来，放低了身体，那白东西蠕动出一条狼的形状，慢慢下地了，借着月光，根宝看见了这辈子听也没听说过的东西——一匹洁白的狼。
    白狼体型大概是普通狼的二到三倍，它慢慢站起，身上的老皮自动向身体两边垂耷下来，于是，老肚皮都快耷拉到地上了。老皮，是的，只有老皮，光板没毛的皮，映着月色，泛着白光，在众狼的衬托下，更显出它的与众不同。 白狼围着树转了几圈就停住了，蹲坐在树下开始抬头往上面看。月光下，看不清白狼的眼睛鼻子，但它的目光却像一把剑，十分锐利。 白狼仰首向月，似乎它的使命就是来山上看月亮的。根宝和柳班副惊呆了，此时，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山上山下原本疯狂叫嚣的狼群此时却如封条封了嘴巴，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列队待命，一声不吱。 凝神注视了好久，白狼慢慢挪移了目光，把嘴巴插在地上，低低地叫了几声，接着，绕着根宝的树转了一圈，用嘴象征性地轻咬一下树皮，就慢慢离开了。这一转，让根宝看清楚了，白狼没有尾巴。 “老李，秃尾巴老李。”根宝有点不敢确信，喃喃出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听得清楚的。 白狼停下了脚步，猛抬头，于是，根宝看到了这匹极其老迈的白狼居然有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 “老李！老李！秃尾巴老李！”根宝像是不相信，又像是在求证。 白狼缓缓来到根宝的树下，又把嘴插在地上，低叫了几声。 狼群自动地排成一队，先是较大的几匹在前面，来到柳班副的树下，咬一口，转身离开，下一匹狼再来一口，再离开，如此循环着。
    白狼如指挥官一样地蹲伏着，身边拱卫着的是几匹健硕的公狼。 粗壮的大树在啃噬中渐渐倾斜，宛若伐木时砍锯的那样摇摇欲倒。根宝的耳边响起了伐木的号子“顺山倒啦！顺山倒啦！”，山里人每每喊响这号子，都是带着一种男儿的自豪，声音雄浑，气壮山河，轰然一声，越响越够劲儿。 轰—— 树真的顺山倒了，根宝惊恐地闭上了眼睛。傻子也明白，下一个，该他了。 老李，要是老李在就好了。 记忆转回到从前。 根宝的爹打猎时遇见一只刚出生的小狼崽，可怜它，就带回来了，恰好家里的大黄刚下了一窝小狗，就把狼崽当狗崽，一并养了。 分送给别人后只剩下母狗大黄、狗崽小黄，狼崽是在李树坡捡的，随后就取了名字叫老李。
    大黄这个后妈心肠不坏，对狗崽和狼崽是一样的好。于是，狼崽和狗崽就成了兄弟，一起慢慢长大了。每回根宝爹打猎，必定要带上小黄和老李。 小黄和老李一开始还能和睦相处，渐渐地，根宝爹就发现，它们变得总爱打架，老李长得越来越壮，超过了他的小黄哥，又超过了它们的妈——大黄，就更加不安分了。发展到小黄经常身体带伤，见了老李就躲的地步，根宝爹就想把老李送出去了。可想想养了这么久，毕竟不舍得。后来，有一天老李野性大发，咬死了猪圈里的猪，小黄护家心切，不顾一切地同老李撕咬起来，被老李一口咬断脖子，狗妈也不再慈祥，参与了战斗，咬下了老李的尾巴。这才让根宝爹不得不痛下了决心，狠狠打了老李一顿，又哭着喂老李吃了猪肉，把它带到捡它的李家坡，让它哪儿来的哪儿去。老李特别通人性，临走，还流眼泪了，根宝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这事，一次又一次地表示着自己的惊奇，仿佛直到现在，这事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这都是根宝没出生时候的事了，要说这老李，根宝倒也见了一回。 根宝的爹是猎人，每到快开春的时候，就要拿些兽皮到外面镇子的集市上换些吃用的东西。 根宝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跟爹一起赶着狗爬犁，去镇上赶大集。 走着走着，拉爬犁的狗突然骚乱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好好走道了，横穿乱蹦，就是不听话。根宝爹正奇怪着呢，猛然间抬头，就发现林子里蹿出来二三十匹狼，合成一个包围圈，渐渐逼近。狗是忠诚的，尽管害怕，可还是在这紧急关头挺身而出，勇敢地同狼群作殊死搏斗，根宝爹偏偏没有带枪，只能眼巴巴瞅着，本能地护住根宝。 没一会儿功夫，狗就倒在血泊中了，狼群又把目光对准了根宝父子。 根宝就是在那次看见了秃尾巴老李。 正在狼群以扇形队形向根宝父子合围的时候，远处又有几匹狼冲过来，头狼冲进狼群，一顿扑咬，狼群很快被震摄住了，停止了吠叫和进攻，后来就被收编了。 头狼结束了战斗，慢慢走近根宝父子，向根宝爹看了好久，根宝爹忽然发现，它没有尾巴，就试探地喊了声“老李，秃尾巴老李”，头狼盯住根宝爹，默默地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带着它的队伍，冲进林子深处。 就是从那天起，根宝爹再怎么穷苦也不愿猎狼，而且定下家规，永远不许猎狼。 爹说老李是这一带的狼王，它因为沾了人气儿，聪明着哩。每次说起老李，就好像是说他自己的儿子一般。根宝也是在听着狼王的故事中长大的，虽说也亲自见了一回，但毕竟自己当时年纪还小，早已印象模糊了。 阳光刺痛了根宝的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还活着，伤口的剧痛提醒着他，他活着，真的活着。 结实地摔在地上，周围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要不是树上还挂着从他衣服上扯下来的棉絮和布条，根宝简直就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往下看看，车就停在砬子下面，坏得不成样子，枪支、人尸和血迹都在，只是狼尸却一具也无。 真的？假的？做梦？ 一点点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根宝木木地爬起来，一步步走下山去。